1.

“欢迎光临!”茶餐厅侍应生十方抬头,大声道,然后他便发现,这个客人不简单。

客人正推门走进来,头发微乱,表情有些冷淡,却还是副精英派头,西装笔挺得完全不像是个会光顾寒酸小店点食咖啡的人物。

他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。

十方提着菜单赶过去伺候,将上头列的几款吃食拣最贵的夸了一通。

“咖啡。”

然而,客人却根本没有看菜单的意思,径自说完,便将头扭向窗外,以等着什么人的姿势默默想起了心事。

厅堂内放着巴西音乐,却是中文填词,肥胖的女声抑扬顿挫唱到————

隔壁有俊男秉烛清谈

直谈得春天山河黯淡

大侠说:“为了实现狗屁主义,为了迈向鸡巴社会,冲啊!冲!”

家里的老娘便去买了把葱

从来都是吃剩的鸭子叫得凶

青蛙啊青蛙

悠然见青蛙

午后,生意很清淡的这个茶餐厅,窗外草木稀疏,毫无特别的风景。

十方跑回厨房,老板兴致勃勃烤着的蛋糕在炉子里“丁”一声,恰好爆出股奇怪的肉香。

“卷哥,有俊男光顾,要点咖啡。”侍应生报告,抬头吸了吸鼻子,疑道:“什么东西?”

李善卷从乌烟瘴气的炉边挣扎了出来,笑得热火朝天:“哟!哈哈,小十,来得好,”他直起身,“我刚做了烟熏蛋糕,今天的招牌就是它了!”

烟熏蛋糕?

十方仔细看了看炉盘上黑糊糊潮乎乎的成品,发现那不过只是颗很普通的,被烤糊的蛋糕,而已。

“卷哥,有俊男在外面,要喝咖啡。”当着老板的面,侍应生不敢叹气,赶紧从柜台深处挖出咖啡粉,那是超市专卖的廉价货,颜色很不一般。

李善卷则心无旁骛挥了挥手,捋起袖子在蛋糕上喷起了奶油,架势就像个技巧一流的点心师父,这种对自己厨艺的自信实在太过浓烈,以致几乎成为一害,也使得茶餐厅的生意总是山河黯淡。

奶油被喷得方圆百里,烟熏蛋糕上的花哨图案充满了抽象含义。

十方端着咖啡走回营业区域,客人仍然坐在原处,正操着手机接听电话。

对方似乎是个摧枯拉朽的大嗓门,性子还挺急,淅沥哗啦讲了一大通。

俊男没有立刻回话,眉目沉得很低,表情略显寡淡。

“客官,咖啡。”十方放下咖啡和糖罐,正待来个职业微笑,推荐一下今日的招牌烟熏蛋糕,却听这头俊男冷冷道:“放屁,你们的脑浆是不是都长到鼻孔眼里去了?!!!!!”

“……”

“当我是今天才出来混的屁孩不成!”

“……”

“准备好资料,我马上到,再有差池,都滚回去屁颠西北风吧。”

说完收线,短短几句话间,就活用了三个“屁”字————名词、动词、形容词————俊男骂起人一点儿都不气喘,脸色也不狰狞,隐约中竟还带点宝相庄严的味道。

很酷!

很酷!!!!

非常酷!!!!!

十方简直叹为观止。

俊男已将手机插回袋内,他看了看桌上的咖啡,“结帐。”

“十……十八元,多谢惠顾。”

俊男起身离座,西装笔挺,道貌岸然,好气质仍在好相貌之上。

“请开发票。”俊男道,领带上的金色领夹闪闪发光。

咄?十方先是惊讶,半晌后才叹了口气,今日开张后的第一笔小生意,竟还是个公款消费刺激纳税的,他无奈地拔出发票簿,舔了舔笔尖,熟门熟路心照不宣问一句:“客官,您看填什么内容合适,文具好不好?”

俊男顿一顿,挑眉,正待开口,厨房通向营业区的门被打开,李善卷大步走出来,“小十,我去买包烟,你顾店,过会一起吃蛋……”

“咦?”李善卷没有说完那个“糕”字,反而从喉咙深处迸出管不同寻常的气。

老板与俊男打了个照面,眼睛对眼睛,鼻子对鼻子,正是互相能够扯着脖颈观察对方的距离。

谁都没有说话。

十方疑惑地别转过脸,马上发现李善卷不同寻常的反应————虽然并没有露出特别的表情,但凭着多年在这人手下打工的经验,他也知道,老板明显已大惊失色了————仿佛在地板上看见了自己不该丢失的胆囊,仿佛霸王过了江东后却看见虞姬红杏出墙……

不寻常,实在不寻常,十方想。

李善卷没有再说话,掉头走开,在出店门前,他停了片刻,接着,便做出个很奇特的手势。

大拇指勾住小指,食指和中指蜷曲向下,最后将整个突出的无名指点了两点。

这说起来好像挺玄乎,其实只是茶餐厅老板与伙计之间默认的暗语。

当伸出大拇指,表示“你小子干得不错”;

当伸出食指,表示“你小子欠骂”;

当伸出中指,表示“我靠你小子”;

当伸出无名指,则表示“这次的帐单不收全数,给打八折……”

不寻常!实在是太不寻常。老板本就出了名的吝啬,茶餐厅的生意愈差,收入愈少,这吝啬的程度也就愈厉害,可以说,李善卷从来都是磨刀霍霍斩人不倦,竟然也会答应给人打折,十方百思不得其解,以致一时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反应,直到身旁有人轻轻咳嗽了一声。

“请问……”

“啊……抱歉,客官!我马上算马上算!”十方回过神,提笔继续开发票。

十八元的八折……

十八乘以零点儿八……

八八六十四。

过十进一再加六……

个位来个四,十位来个三……

可恶,明知道他对应用题最没辄,老板也太小气了,都不舍得给伙计配计算器。

“请问……”

“呼!呼!久等了客官,一杯咖啡,八折,共是十五元八角四,您是付现金呢,还是刷卡?”

十方转回头,递上发票。

俊男正若有所思站在原地。

“请问,方才出去的那位,就是贵店的老板么?”

“是……是啊,怎么?”

俊男好半晌没有说话,若有所思的模样,他站了会,脸色很不寻常。

“原来如此,”他道,“原来如此……”抬手推开已伸到面前的发票。

“客官?”

俊男笑了笑,忽然转身,重新走回窗边坐下,“我想起我还没有吃午饭,请给我菜单。”他对侍应生道。

十方目瞪口呆,他愈发确定,这个客人,果然不寻常。

2.

目前能使广大公众都感兴趣的题目,简直越来越少了————凶杀、色情、包括凶杀的色情,以及包括色情的凶杀————越来越狭隘的兴奋点使得小说家们愁肠百结,不过幸好,这些要素都涵盖在了李善卷的厨房中。

阴森森的一排菜刀,反光令人倍感发指,旁边是个硕大的三层开合的冰箱,里面都是些注明了保质期限的残体————鸡的、鸭的、猪的、羊的、知名的不知名的,内脏归内脏,头脸归头脸,血丝渗透得恰到好处,令肌理皮肤美不胜收。

墙面上铺的是淡色瓷砖,有一些累年的油烟腌臜遗留其上,间或还贴了几张花里胡梢的照片,都是光着膀子露着胯下的赤裸男子:胸肌发达、神情剽悍、烦躁、性感,稍许显得邋遢,很类似于流氓洗完澡后预备冲去床铺做爱的光景。

好了,至此为止,章节的起笔已经做得很不错,有凶器,有尸首,也有淫荡雄起的肉体,总之是个十分具有流行色彩的地方。

李善卷就站在厨房正中,他迎着天窗吹下的风点起了支烟,心不在焉地抽了好几口,才就着这烟燃起炉灶。

他将从冰箱中取出的冷冻鸡排丢入热水中,心里考虑是用意大利马朗哥炸法,还是用法国拿破仑炸法来处理它。

时值昏昧,洞隐烛微,天色黯淡,正是家中没有可爱主妇的单身汉出外觅食的大好钟点。

冷冻鸡排湿淋淋地躺在水中。

厨房的排门被撞得咯吱咯吱作响。

茶餐厅唯一的侍应生风驰电掣闯了进来,从脸色看,显然给累坏了。

“卷哥,追加一杯橙汁,一杯苹果汁,两份咖啡,再一套炸鸡排套餐,鸡排八分熟,不要洒孜然粉。”说完,就见十方扑向流理台,就着笼头喝了好一通水后,才长出口气。

“见鬼了,卷哥,”他道,“往常一个月的生意加起来都没有如此火爆。”

“好手艺是口耳相传的,”李善卷沉吟,心平气和笑了笑,“既然大家觉得咱们店物美价廉,争相上门消费岂非理所当然。”

“不过,”十方却自有不同观点,“我看却都是冲着那俊男来的,自从他定时光顾,店里的女客口耳相传愈来愈多,不是点橙汁就是点苹果汁,我靠,就这么几口水,也有本事喝个把钟头。”他很愤愤然,又有些不解,“卷哥,那个俊男,你认识?”

“哦?”李善卷将生油倒入煎锅,开了排气扇,从水中捞出鸡排,也不耐烦做什么准备动作,就一股脑丢入锅中。

油花四溅,鸡排中毒也似,霎时黑了一黑。

十方唬了一大跳,倒退三尺。

李善卷持着煎勺自油烟里回头望了望他,一副云气缭绕和蔼可亲的样子,“何以见得呢?”

“你想啊,卷哥。”十方见已无危险,又凑过来继续道:“自从上个月起,他每隔几日便到店里来,坐同样的位置,点吃点喝,看情形又不像住在附近。”

“那你为什么觉得这样就表示我认识他,可能他来蹲点只不过是看上了这周遭的哪个姑娘。”李善卷哼一声,撑住锅柄向上翻甩,鸡排连同滚油统统在半空中掉了个个,然后照着原路跌回锅中————这人虽然厨艺不佳,胆子却大,所以才能做出如此花里胡梢的技巧。

“不过,”十方道,“卷哥不是给他每餐都打了八折么?我想兴许因为你们认识。”

“哼。”李善卷又从鼻子里哼一声,开始不耐,仿佛还有些闷闷不乐,于是他抄了锅柄,又对鸡排来了个大翻身。

“叽里叽里,屁股屁股,淅哗啦淅哗啦……”

厨房里充满了如此这般的爆破音,锅子被油水溅得腻光四起形迹可疑,鸡排的颜色已开始有些不太寻常。

“他是不是声称他认识我?”半晌后,李善卷问,他已丢开锅灶,开始埋头在砧板上刀功了得地切起了花椰菜。

“倒也没有。”十方辗转回忆,这位客人不太说话,每次都静悄悄的,除了高大英俊外,乍看倒没有其他什么让人觉得变态的地方,似乎对菜色以及厨师手艺都不挑剔,总之按着菜单从上到下点完后,再从下到上地点————今日已经是已轮到过三回的炸鸡排套餐,“对了,他问我卷哥你是不是这店的老板。”侍应生灵机一动,“莫非是别的菜馆派来的间谍?”说到这里,正巧看见锅里颜色不均的炸鸡排,又想到俊男精英风鹏也似的派头,自己先觉得这个假设可笑起来,当场也没有别的话说,转身专心去调弄起那几杯水果饮料。

苹果汁、橙汁、柠檬汁……

当然当然,不会用真的水果现榨,高科技已经提供了许多更便宜的替代方法:几勺浓缩颗粒、糖精、苏打汁,适量加水兑冰,最后搅一搅,就是原汁原味,就是百分之百新鲜了。

十方有些感慨,“唉,”他异想天开道,“在这个世界上,除了初恋外,也许再没有其他什么原汁原味的东西了。”

李善卷闻言顿了顿,回身横过一眼。

只见说话者整个一副哲学家的派头,似乎很为自己讲了句至理名言而感到兴高采烈。

“有的是墙头马上,有的是花前月下,有的兴许就在这种灰蒙蒙的傍晚,只不过走着路,却忽然发现街角茶餐厅里坐着位旷世俊男,正等着吃炸鸡排套餐,”十方继续胡说八道:“忍不住走进去要了杯新鲜橙汁,酸酸甜甜地喝下去,心里明白,是初恋的感觉,多浪漫啊……”

“喂,伙计,橙汁还没好么?”恰恰此刻,外头传来小姑娘的声音,一时间,倒听不出是否有初恋的情怀。

十方这才惊觉,连忙住口,一手托起盘中调好的水果饮料。

那厢,炸鸡排套餐也已接近尾声,配上白饭和炒熟的花椰菜,再淋了调味汁,就算装盘完毕了。

“卷哥。”

“干嘛?”李善卷的脸色愈显得阴沉。

“我刚才说得情景不浪漫么?”

“浪漫个屁?”

“卷哥,难道你就没有初恋过谁么?难道想起从前初恋的对象,卷哥不会因甜蜜的震颤而感到幸福得一塌糊涂么?”

“哼,一切智力低下的人倒真的常常会觉得幸福。”他似乎更火了,随手撮起一把孜然粉,撒在已炸过火的鸡排上,“还不快点端出去!!再偷懒,看我不把你小子的工资扣得一塌糊涂!”

十方立刻给吓得一塌糊涂,当场没敢再言语,端了吃食一溜烟碰门去了。

厨房终于重获安宁。

李善卷点起了一根烟,他靠着墙吸了阵。

锅子里还剩下少许的油,菜刀上都是花椰菜的气息。

从门上的窗口望不到营业区的全部,只能看见最里面的几排位置。

果然有好些个堪称新鲜奔放的小姑娘,面前都放着花花绿绿、酸酸甜甜的果汁。

而那位英俊的客人,就坐在她们的视野中央,他显得很忧郁,正盯着刚上的炸鸡排套餐发呆,叹息的模样简直好看极了。

李善卷深深吸气,他从嘴里拔出烟蒂随意丢开,接着,开始用手心“嗝嗤嗝嗤”摩娑自己的一头乱发。

“一塌糊涂。”他自言自语。

3.

茶餐厅老板李善卷的一天通常很有规律。

早上起来先灌满一肚子咖啡,然后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当日菜谱,思考完了便捋袖大干一场。

他喜欢肉食,虽然脾气不怎么样,说话又略显刻薄,但不嫖不赌,也算大好青年。

当然,偶尔也会借些三级gay片回来观赏。本来,李善卷对这种黄色作品不太感兴趣,觉得还是实践舒服,但实践虽然好,却可能得病,相较之下,看三级片倒不至于烂掉睾丸,毕竟,作为同性恋者,除了心理,还要在生理上冒很大的风险。

茶餐厅开始营业的时间是上午九点,不过直至下午四点的这个时间段,通常都不会有什么生意。

老板与侍应生便感到百无聊赖。

自从那位英俊的古怪客人第一次光顾,到现在,也已经过了两个多月了。

十方对他的好奇与猜测仍然饱满浓郁。

侍应生觉得那人定是个有识之士,或者正在烦恼着什么,也许还充当某个领域的不一般的大人物,因为他来店里的时候,总是随身携带公文包,并且随时都有一些类似于文件的纸张需要阅读,还能够对不怎么美味的菜色保持令人敬佩的宽容态度。

“从面相上来看,他定是个同性恋者。”十方蛮有把握地道,“还没有伴侣,所以也没有人帮忙料理生活,孤独透了。”

“又或者他已一心一意爱上哪里的谁,却不料命运多舛,他的一心一意很可能被断送掉,因此才到处寻找生意清淡的茶餐厅,以期排遣空虚。”

“神经病!”李善卷吐出口烟,显然对以上自相矛盾的猜测嗤之以鼻,“别以为你认识一两个同性恋,就能开铺替人算命,神经病!!!!!”他意犹未尽又骂了一声,这才将烟灰弹开。

十方嘿嘿傻笑,“再不然,莫非是卷哥长得像他的初恋情人……”

“狗屁!!!!!”李善卷忍无可忍再难姑息,“噗”得吹开口内烟头,挥掌拍过去,“让你小子胡说八道!!!!!”

“啊哈!”十方其乐无穷叫一声,掉头就跑。

也许真的是因为生意清淡穷极无聊,李善卷竟也大动干戈地起身,开始凌厉追赶,“别以为我不会揍你!”他踢开碍路的桌椅,将手指关节按得“咯吱咯吱”乱想,“哪里走!!!!”

“哈哈哈。”十方则跑得很伶俐,边跑还边回身观察,表情兴高采烈的,只刹眼功夫,人就来到门口。

正巧店外有人推门欲入,当场撞了个结实。

“哎哟喂!!!!咻咻咻。”十方呼痛。

李善卷刹住脚步。

进来的正是方才被激烈讨论激烈诽谤的那个俊男,乍然见到店内这个阵仗,他似乎也吃了一惊,反应却不慢,臂肘一挡,便护住了身边娇滴滴的红裙美女。

正值午后二时。

4.

俊男坐在他一向喜欢坐的位置,面对面相伴的是同来的那位红裙美女。

两人都要了咖啡,一坐定便开始低声谈话,多半是那女子摆出盈盈倾诉的姿势,俊男则始终仔细聆听,偶尔表情柔和地回答一两句。

李善卷抱着膀子倚在厨房门口观看。

十方提着盘子灰溜溜跑回来,表情楞楞角角的,脑袋上肿了片被玻璃门撞出的红痕,似还有些不可置信,“竟然不是同性恋,”他压低了声音向着李善卷道。

是啊,不仅不是同性恋,而且已经有了一位很能激起大多数男人占有欲的体面女友。

李善卷面色不怿。

“不过,”十方续道,音量愈发被压低,“我看他们的关系不正经,许是奸夫淫妇来着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卷哥,你别还不信,方才我亲耳听到的,先是那美女愁肠百结道,‘啊,我……我不想再这样忍受下去了。’那俊男闻言,马上一诺千金,‘放心,只要有我在……’那美女这才化嗔为喜道,‘事到如今,你……你可千万莫要辜负了我……’瞧瞧瞧瞧,分明就是一出西门庆私会潘金莲!”

这猜测极富有古典主义气息,却又显得乱纷纷的,以致李善卷的表情和心情也开始变得乱纷纷起来,不知是出于生理的反应,还是出于心理的反应,总之,是起了奇妙的变化,且这种变化很难用具体的描述加以概括————

例如:一种震撼传遍了他的全身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例如:某些接近忘怀的东西又在他的心上苏醒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例如:一股强烈的渴求不觉涌溢了出来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例如:某种不属于他也不朝向他的东西准是因为没有挂好,以致从他的内部冒了出来。

……………………

例如:一切都在他的心里沉落了下去。

…………

李善卷握拳,正待上前,店门口又起嚣响,一辆不知道什么牌子总之很拉风的黑色跑车“叽”一声刹在茶餐厅前,气势很足得当场熄火。

十方赶忙迎过去。

车主已气哼哼下了车,没有迟疑,直接迈开大步,冲着茶餐厅而来。

只见那分明是个其壮无比、不怀好意的户外活动家,系一条“四处飘”的领带,威风凛凛,相貌堂堂,不过眉毛和眼睛间的距离似乎过短,且还留着两条长长的鬓角。

他从头到尾都显得怒不可遏,并连声发出“可恶”以示抗议。

“欢……欢迎光临。”

鬓角先生一把推开十方,怒气愈发炽热,径自朝角落的位置杀过去。

茶餐厅内顾客寥寥,目标很明显。

红裙女郎早已惊乍得长身而起,只有俊男仍坐在原地。

“呔!!!!原来你们在这里!!!!”鬓角先生吼叫。

“哇呀呀呀!!!!!竟然背着我偷偷见面!!!!”还是那鬓角君气吞山河的声音。

十方捱回李善卷身边,“不好!”他啧舌,“亲丈夫找上门来了,干丈夫要遭殃!”

说这话时,正闻听得亲丈夫大喊一声,“简直不要脸!”

那厢红裙美女也再隐忍不住,敕勒勒柳眉倒竖,拍桌子回骂,“既然早已恩断义绝,凭什么来管我的事!!!!!”

当场吵得热火朝天。

“糟了,恐怕是要摊牌!”十方看得目不暇接,尤不忘现场解说。

李善卷烦躁莫名,往前迈了两步,却正在此时,一直没有说话的俊男忽然回头,朝这个方向瞥过一眼,于是李善卷刚迈出的步子又赌气也似给收了回来。

战况愈演愈烈,几乎都是红裙美女与鬓角先生彼此舌战,双方争相引用一些类似于书名的粗话,然后再叫对方滚到埃塞额比亚死去。

好一会儿后,被撇在一旁的俊男才慢悠悠站起,他插入两者之间,微抬起手,甚至还没来得及说话,那手就立即被鬓角先生牢牢握住了。

“你……”鬓角先生一副异常沉痛的模样,音量稍敛,说话的语气隐隐有些委屈,“为了找你,你可是跑遍了整个市区,”他用情不自禁的激动强调续道:“为何不守陈诺,为何弃我不顾……”

这样子的嘴脸,这样子的身段,哪里像什么追奸当场亲丈夫火并干丈夫,分明就是孟姜女千里寻夫!

十方大惑不解,当场“咦”了声。

鬓角先生含恨道,显出一副令人鼻酸的可怜劲儿:“为……为什么”

红裙美女叉腰,快意大笑,“你就死了心吧,他已是我的人。”

“啊呀贱人!明明就是我先遇见他的,还给我!”鬓角先生恼羞成怒,手上青筋频起。

俊男似因负痛而皱了皱眉。

红裙女郎忙扑过去救:“你个死同性恋,还不放开了他!!!!!!”当场也扯住俊男另外一条臂膊,三足角力正式开始。

现场变得混乱不堪,体面人一旦行起武力来,往往更显得别开生面,肝胆肺腑都充满了仇恨的深渊。

挠脸爪。

踢阴腿。

大力抓胸手。

无敌戳鼻指……

红裙美女与鬓角壮汉战在一处,五十个回合难分胜负。

周遭一片狼藉。

俊男无奈地被夹在中间,事情也正逐步走向明朗化,原来,他才是那个男女通吃、足以引发血案的香馒头。

十方叹为观止,左右鼓掌。

好啊好啊!!!!

打吧打吧!!!!

杀哇杀哇!!!!

我绝了你的根哪……

我靠了你的妈呀……

正自热闹非凡不亦乐乎,忽然有一阵巨响,似从苍穹传下,有人登高大呼:“他妈的住手!!!!!!!!!!”

这巨响实在太过惊人,以致竟将局面暂时镇了下来,大家一齐回头,只见茶餐厅老板手持菜刀,杀气腾腾地,一把劈向最近的那张木桌。

“有种啊!!!!!”他拔出已入木三分的菜刀,夹在指尖滴溜溜旋转,“竟敢到我的地盘上撒野,也不打听打听李善卷的名头!!!!!”

“卷……卷哥,冷静点,让他们赔就是,别动刀别动刀。”十方不敢不上前,战兢兢捱过来进谏。

“住口!!!!!”李善卷喝退死士,火辣辣转首,一眼盯住已来到面前的俊男,“孙翅!”他咬牙切齿,“你他妈的到底什么意思?!!!!!”

“哦?”终于有了名字的俊男眯起眼,一笑百媚生,“你竟认出我了?李善卷。”

5.

警察坐着呼啸的警车赶来维持秩序,为首的是一个面相不善,留着小胡子的大个儿,他处理问题的方法很机智,先不听任何人说话,把相关的统统抓起来,防止他们互相喊叫以及吐口水,直到完全隔开后,才一个个地与之深谈。

如此这般,人物关系很快就被理出了头绪————这是一起由家庭纠纷引起的社会治安事件。

那鬓角先生原来姓裴,是某个大企业的小开,算二世祖里头比较会赚钱的那种,所以很出名。

而红裙美女则姓鲁,是另一家大企业的后裔,算千金小姐里比较美貌的那种,所以也很出名。

更出名的是,裴公和鲁氏彼此为彼此的法定配偶————应该属于经济学领域的商业联姻,而同人类普遍情感毫无联系。坊间传言这两人本就水火不相容,进来关系愈发恶劣,早已公开宣布不仅要与对方离婚,而且还要对方好看!!!!!

李善卷是茶餐厅老板,是规矩的生意人,是私有财产遭到破坏的苦主;

十方是茶餐厅侍应生,与本案无关。

而俊男孙翅的定位更加奇特,这边厢裴公口声声称“孙翅是我雇请来打离婚官司的律师”,那边厢鲁氏马上不甘示弱,说“孙翅已和我签约,是我的律师。”双方都很坚持,话不投机,吹胡子瞪眼。

小胡子警察忙忙赶去劝解。

十方很佩服地看着坐在一旁的孙翅,“酷毙了,原来你是双面间谍!”

“哪里。”孙翅很谦虚地欠身,以一副保护老弱妇孺的正义口气道:“丈夫有同性恋前科,妻子则到处赌博挥霍,他们既想离婚又不想承担责任,还计划要从对方家族那里敲一笔好处,总之,内幕很复杂,作为律师,自然要好好评估,才能选择出比较容易赢官司的当事人。”

“哼!”李善卷一听便竖眉,“看来你评估的结果,就是要抛弃那个同性恋壮汉,而选择赌博女郎吧,混帐!简直同当年一样混帐!”

孙翅讶然回首看他。

十方闭着嘴不说话,他已经机警地嗅到了一个含义隽永的词汇————“当年”。

“喂,李善卷,我当年怎么混帐了?”孙翅捶案反驳,“倒是你,见到老同学也认不出,才叫没有良心。”

“我认不出?”李善卷怪叫:“你去打听打听,我若认不出,会给你姓孙的打八折么!他妈的化成灰我都认得,明明是你眼拙!”

“哦?”孙翅冷笑,“我眼拙?也对,是我眼拙,我眼拙了才会天天来光顾你这家伙计不机灵老板没手艺的屁店!”

两人凶狠对视,当场也要鸡飞蛋打。

小胡子警察左右奔忙,对于吵架者们能够像犰狳那样不停哼叫直感到一筹莫展。

事件经过了一塌糊涂的高潮,开始逐渐步入一塌糊涂的结果。

裴家和鲁家都以最快速度派了保镖前来警局接人,难免又是一阵喧哗,最后,是以鲁氏挎着孙翅的手臂洋洋得意离开作为落幕。

裴公仍在原地大喊大叫,露出有钱人被激怒时所惯有的那幅阴狠毒辣的神情,裴家财务代表走向李善卷,要求商量一下破坏茶餐厅营业的赔款数额。

当然,这些,都已经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。

…………

经过一场大闹,裴鲁两家的离婚战争提前爆发,各地媒体都将相关报道放在文娱、财经版的卷首位置。

正是律师、记者、私家侦探和情报交换员们大显身手大发其财的好时机,人人俨然都成了了不起的、非凡的人物,话语有如玫瑰花般怒放了起来,报纸杂志上充满了可笑的形容词————有时是“春风满面”,有时是“愁眉不展”。

茶餐厅也经过了简单的重新装修,添置了一台有卫星频道的闭路电视。

俊男孙翅已很久没有再来光顾,作为鲁氏的代表律师,他忙着在一切场合摆事实讲道理,他呼吁公众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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